这座宅邸的主人已经时日无多了。
仆人们心里都清楚这一点,在宅邸和花园里,他们时而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进行私密的谈话。但是从来没有人敢在女仆长面前谈到这件事。没有人敢在她的视线之下交头接耳,或在听到那双厚底皮靴稳当的哒哒声从走廊的另一端传来时依然东张西望、让自己的手停下的。他们金发蓝眼的女仆长,每一缕鬓发的长度和位置都精确到毫米,她的女仆服上布满轻飘飘的荷叶边和蕾丝装饰,当从大厅和门廊下走过,裙摆飘扬,留在旁人耳中的却是刀戈相碰的铿锵之音。女仆长以面无表情著称,脸上从未流露出任何的不安或迷惘;她嘴角的弧度,手上端着的咖啡或热甜酒的液面,抑或她所服侍的主人的身体状况,都仿佛同这座老宅子深入地下的基座一般平稳,坚实,纹丝不动。
——但愿如此。
“咚,咚,咚”礼节性地敲三下,然后进门,将托盘轻轻搁在木纹细密平滑的桌面上。她转过身,面对床上的男人,裙摆上的荷叶边摩擦柜门沙沙作响:
“早上好,主人。”
“早上好,G36。今天带来了什么?是什么闻起来这么香?”
“咖啡,主人。”
“和往常一样。”他笑着说,“你泡的咖啡我永远都喝不腻。”
他确实喝不腻,就像他也永远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每天早晨这平淡如水的对话。只是曾经那个G36需要揉搓他的脸颊、拉住胳膊从被窝里拽起来的青年,现在已成了每天早晨幽幽然看着她进门的耄耋老者。已经有一段时间了,G36担心指挥官究竟睡着了没有,但他只是笑笑,不说话。
瓷具叮当,咖啡的馥郁香气在房间中弥漫。她推开窗户,清冽的晨光铺洒在地上,带着雨露的润泽。卧室窗开向中庭,下面是小小的花圃和一方喷泉。“昨晚下了场大雨,但是黎明前就停了。”她告诉身后,“现在太阳正好。”
老人坐在床上,床靠墙,墙靠走廊。“外面的空气一定很清新吧?”
“像岩缝里流出的山泉。”
“我在黎明时依稀听见些鸟叫。”
“它们每天早晨都叫,群聚在树上或窗台屋檐上;现在都已经各自飞走了。”
“那花草呢?”他急切地询问,“它们还挂着雨珠吗?”
“全都挂着,每一片叶子,每一条枝干,”G36从窗外撤回视线,“全都在太阳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多好啊,老人感叹道,如果葬礼的那天早晨也是这样便好了。
然后他低头看了眼杯里,将咖啡杯放回了托盘,发出“叮”的脆响。像这样自然地提到葬礼还是最近几年的事,从第一封信件飞进老宅、飞进指挥官的早餐餐盘里开始的事。信是黑色的。
“是格琳娜。”指挥官拆信后简略地说。
那是在他们两人心中都价值千金的一段岁月。所以当指挥官饭后点起一支烟——他那时的身体状况还允许他抽烟——独自推动轮椅到窗边看着落日余晖的时候,G36没有阻拦,也没有靠近。他坐在那里吞云吐雾,一直到烟卷烧着了手,一直到夕阳早已逝去,他的眼睛却还在燃烧。
黑色的信件接二连三地造访,毫无预兆,却又像是命中注定。G36觉得,他们在远郊庄园里日复一日平静的生活似是悠长的慢板音乐,而黑色信封的到来便是突然响起的定音鼓,将乐章推进。指挥官依然一次又一次地对着窗外发愣,但是神色越来越平静了,最后甚至带上了一点属于老年人的轻蔑而谦逊的笑颜。
“也许下一个就是我了。”他说。
G36在轮椅后面搭着他的双肩,一时不知如何言语。但他仿佛能读懂G36的想法,抬起一只皱缩的手掌按在她的手背上。“别担心,也许还要等上很久,但是它早晚会来。我已经准备好了。”
“不怕吗?”她脱口而出。
“曾经,是的。”指挥官轻轻摇了摇头。“在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邻家的大哥哥吓唬我说人死的时候,他会无法呼吸。于是我掐着自己的脖子在地上滚来滚去,体会那种窒息的、恐惧的感觉——那些大人们都疯了吗?明知道自己要死,为什么他们还能这么认真地活着?”
他吃吃地笑起来,肩膀颤动,还用手指擦着眼角。后来我也成为了大人,指挥官说,才明白成年人根本没有空去担心这个,他们有远比自己的性命重要的事。
比如为了实现和平的世界而出生入死吗,G36问道。而他回答:“当然是吃喝、泡妞、摆场面啊!”
他们的欢笑直达屋顶,连刚落下歇脚的鸽子都惊飞了。
笑容隐去后,老人望向远处的地平线。
“到了这个年纪我才终于明白,人人皆有一死,这才是我们降生在这世上以来听到过最好的一个消息。”
当然,除了不能再陪伴你这点以外,他补充到,柔和地撩了撩她鬓角的垂发,像挑起一寸夕阳。
“怎么了?”
G36猛然回过神来。“抱歉,主人,”她快步回到床前,“稍微有些杂乱的思绪,让我分心了。”
继续吧,别让我打扰你,老人乐呵呵地说,然后一不小心咳了起来。G36轻轻拍打着他的胸前让他缓过气来,然后蹲下身,拿起剃刀为他刮胡子。
“其实你可以坐下来。”
“请不要说话,很容易刮破的。”
用剃刀刮胡子是指挥官过去的戎马生涯留下的习惯。每天刮胡子也是。不用泡沫,只沾上一点清水也是。这些都是军人的习惯,是带着微辣的皮肤和清新的面貌面对朝阳的年轻人的习惯,而在垂暮之年,保持一个过去的习惯的难度和代价可能难以想象的高。好在他还有G36,还有双永远不会老去的手。
但G36知道自己远非无所不能。她可以成为指挥官外在肢体的一部分,但永远也无法搀起他内心深处的那个小人。她还记得曾经一段时间,指挥官过得很不顺心。那时他比现在年轻,但已远没有他自己以为的那样年轻;当G36在楼梯上扶住他并试图撑起他身体的重量时,他发火了。
“你在干什么?”
“扶起您的身体。我怕您摔倒,主人。”
“不是这个……”忽然他的声音低落了。“三十年了,我到底在做什么……”
背靠着楼梯扶手,指挥官的身体渐渐滑落下去,到了中年之后开始宽厚的脸庞上先是青紫色,一会又涨成朱红;他嘴里不断小声念叨着,时而愤怒,时而悲恸,时而绝望,给人一种神志不清的感觉,但每次G36想要扶他的时候都被精确无误地挥开了。
“……摔倒,是啊,哈,我会摔倒。该死的涅托,该死的铁血,该死的军方,该死的……格里芬!!我不能跑,我不能跳。每摔一跤都要担心折断的骨头戳进心脏里。我曾经也上过战场,他妈的!你还在这里干什么,G36?”
“我承诺过,今生今世都陪伴在您身边。”
“那是在我还能痛快撒尿的时候!!”指挥官大吼道;记忆中这张脸曾经沾满泥土和烟尘,也曾布满淤青和凝血。但它从来没有看起来这么不堪过。“现在呢,看看我!看看这个——我!!为什么你不能走掉??为什么你不能当做我死了??艹他妈的,如果这是个梦,为什么不能让我痛快点醒?!!”
G36依然坚持:“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眼中点点光芒闪烁。
“我老了。”
指挥官一天中最重要的享受是半躺在床上听着G36为他朗读,上午读当天的报纸,下午指挥官吃过一点午餐后,读一些篇幅短小的小说或诗歌。窗帘拉着,房间里微光朦胧,为看清纸上的字她需要启用二级光学传感器。这天下午,她为指挥官读的是丁尼生的《尤利西斯》:
“We are not now that
strength which in old days (虽然我们的力量已不如当初,)
Moved earth and heaven; that which we are we are; (已远非昔日移天动地的雄姿,)
One equal temper of heroic hearts——(但我们仍是我们,英雄的心)”
她不时抬头看一眼。指挥官静静地仰面躺着,双臂紧贴身体,眉头深锁,只有灰白的唇息在鼻息下似羽毛翕张,在强化后的视野中清晰可见。
“什么是‘老了’?”
那之后,指挥官自己锁在房间里整整三天,不让她进门,她只能让别的雇工去为他送餐食。三天之后,他自己走了出来,给了她一个如往日般温暖的拥抱,并且从此手里多了条藤杖。
“什么是‘老了’。”他嘴里轻轻地念着,随后微笑起来,摸了摸她的头。“老了就是说,你的人生已走到了这样一个阶段,未来不再有希冀,明天不再有吸引力,不过是周而复始的又一天。而过去……过去就是你的全部。曾经的那些人,那些事,都在记忆里闪闪发光,每一天都更加地耀眼。”
G36抬头看他,而指挥官看着洁白的墙。他的语调无比温柔,像年轻时在她耳边一遍遍描绘的情话,甜蜜中又带着点点深沉的哀伤。
“抱歉,”她伏在指挥官的胸前说,“如果我也能了解这种感觉,或许就能更好地体谅您的心情了。”
他愣了愣神,随后宽厚地拍拍她后背:“别担心,总有一天你也会了解的。”
“即使我是人形也会吗?”
“人形也会,一定会。”
“——Made weak by time and
fate but strong in will(尽管被时间消磨,被命运削弱,)
To strive to seek to find and not to yield.(奋斗、探索、寻求,而不屈服。)”
最后一行诗句和着低沉而规律的鼻息在室内渐渐飘散开去,早晨打开的窗户依然进出着丝丝凉风。G36静静坐了一会,指挥官仍闭着眼睛,似乎已是睡熟了;可当她正欲起身之时,又听见他睫毛微张,干瘪的嘴唇缓缓蠕动。
他说,莉莉。
莉莉是她的名字,只属于她和指挥官二人独处时的名字。
过去平凡的一天里,指挥官突然对她说,想给她取个名字,这样叫起来会更加亲密。
“就叫莉莉吧。”他说。“音节短一点叫起来也方便。怎么样?”
G36内心觉得这名字听起来太年幼了些;但没等她开口回绝,指挥官却自顾自地哼起歌来,还用两根手指轻敲着桌面:那是《莉莉·玛莲》。他的唱功劣拙,声音破落,但在那低沉的嗓音间却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绽放着,像飘落的雪花,像迎风的矢车菊,也像记忆里,那个女孩朦胧的笑颜。
“我在那座灯下等你,
正如从前,莉莉玛莲
正如从前,莉莉~玛~莲——”
那个青年仍遥遥看向门外,眼里似乎有一个玲珑多姿的背影渐渐地远了。
随后他回过神来,挠着头说嘿嘿,其实现在想想这名字也不怎么样,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莉莉。”
“啊?”
“就叫莉莉。”G36转过头去看文件;她的指关节泛白,文件几乎要被捏皱了。“这名字很好。”
这是在这漫长的一天里进入她脑海中的最为久远的回忆,发生在几乎所有事情之前,但又最鲜活。那天男人的手指轻触所带来的初次的震颤感,至今仍在她脸颊上回响。
“莉莉,”他声若游丝地说,“帮我个忙。”
于是她将指挥官扶起,搬动他萎缩的双腿,直到他能坐在床沿上,并为他套上裤子;等他把气喘匀;推来轮椅,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托起那曾经高大宽阔的身板,放进轮椅里;再次等他把气喘匀;拍他的背让他吐痰,并擦干净嘴角;然后再慢慢推着轮椅下楼。他们路过了石阶冰凉的环形楼梯,路过装饰有老式步枪的走廊,也路过那一幅幅光彩照人的画像和照片。他们走过宽敞空旷的大厅,曾经这里夜夜高朋满座,曲水流觞;也路过沉寂多年的赌博室,那一晚指挥官在里面押上十年生死攒下的所有积蓄,最后从哈维尔手中赢来了这座豪宅。路上,遇到的仆人和园丁都露出惊愕的眼神,随后站到路边,微微颔首。从偌大的宅邸里走过,竟连一句话也听不到。
G36推着指挥官走进了中庭。
“雨珠去哪了。”
“在太阳下蒸发了,主人。”
她本以为指挥官会大失所望,没想到他脑袋一仰,松松垮垮地靠在轮椅背上。“真漂亮。”他喃喃念到。
在早晨如清泉般流泻的太阳此时已为云层吞噬,只留下一个叫做明亮的虚影。这影子温柔地伏在人们的眼皮上,亲吻他们的瞳孔,使人舒畅地睁大眼睛而不觉耀眼。午后的风也是这样地亲吻他们的面颊,还有**在外的胳膊肘;那风无疑是湿的,带着昨晚的水汽,但是如果害怕这样的风让关节疼痛的话,那和爱人相拥便也成了一种罪过了。灵巧地推动着轮椅,G36带着指挥官在花圃间穿行,让草叶在他的裤管上拂动;蜜蜂,今年最后一批活动的蜜蜂,绕着他们嗡嗡飞舞。在汩汩作响的喷泉边,她停下来,托起裙子踏入池中为他鞠一抔清水,指挥官接在手里。他呆愣愣地看着,眨了眨眼睛,喉头上上下下地蠕动;在他能说出什么感想之前,水已穿过颤抖的干皱的手指,洒在地上,和裤腿上。
“这是什么香味?”许久之后,他问。
G36也微微侧过头细细地嗅着。“是桂花吧。”
“在哪?”
话来奇怪,她也不知道在哪。这个季节的桂花似是有了神奇的魔力,能穿越空间与时间,有时四方视线里看不到一颗桂花树,却突然有一股幽香扑鼻。带着些许酸败的水果气息,香气平淡而余韵悠长,指挥官慢慢地吸气,用鼻腔里的每一道褶皱去探索那香气丰富的层次。
“真好啊。”天色开始昏黄。真好,他重复道,回去吧,可能很快要下雨了。
G36说昨晚刚刚下过雨。老人平静地坚持道这个季节每天都有可能下雨,再说时间也确实不早了。于是G36推着他回到室内,三楼的卧室里,光线已经很黯淡了。
“主人。”
“怎么了?”再次躺到床上后,指挥官的声音里已充满疲惫。
G36跪在床头,小心地替他把稀疏的灰白色头发往脑后理,越过耳朵的轮廓。已经有五十年了,五十年零三个月零十七天,她身体里的计时器告诉她,而这是第一次,战术人形G36想要对她的指挥官说些什么,却难以开口。她脑海里只有那些淡淡的桂花香气,从指挥官的发丝间渗出来。
“有什么想说的,现在就说吧。”老人在床上微微转了转脖子,阖上双眼。
她把手从那灰白的头颅边移开了,轻轻地搭在床沿上。
“主人,您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想要达成的愿望……告诉我,可以吗?”
“我想做的?”
他摇摇头。噢,那可太多了。
他说的很慢,停顿很长。他说出的每一句话轻飘飘的像秋叶,只在水面上才泛起一点涟漪。
他说,我想再一次握住我的手枪,再一次感受她在手掌里跳动。
我想再一次闻闻青草的芳香,还有早晨的汽油弹,战场的硝烟,被炮弹犁开的泥土气息。
清晨的露水,燃烧的晚霞,奔跑之后呼吸的无比清爽的空气。野外扎营时半夜遇到的瓢泼大雨,欢迎仪式上漫天飞扬的彩条,还有孩子们的笑脸。
窗外传来扑腾翅膀的声音,飞鸟要归巢了。
“还有,咳……还有朋友们。人形的,人类的,还在的,已经离开的,我,咳咳,都想要见上一见……”他说的太长了,剧烈地咳嗽起来,G36忙给他喝水。老人的喉头平静地蠕动着,手指抚上了她的面颊。
“但是我最大的愿望,已经实现了。”他沙哑地说,“就是此生有你在身边。”
……
指挥官度过了疲惫的一天,他必须休息了。G36从床边起身,方才意识到夕阳烧的炽烈,自己脸颊红烫,热流涌动。在门口她又回头看了看,指挥官纹丝不动地躺着。她走出去,背着身关上了门。
走廊里徐徐清风抚上脸颊的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想要哭,尽管从来没哭过;仰面向天,脸上的热流汇聚到眼角,沉重到发麻。然后她又低头看到走廊里花纹繁复的格子地砖,眼前突然闪过他们初来这里的第一天,人高马大的指挥官孩子气地数着格子走路的情景。她突然又想要笑了。
虽然日落的早,朦胧的橘黄色光辉在富含水汽的凉爽夜幕中长久支撑着,抗拒着自身的消逝。也许是为了将白昼的残余彻底洗刷干净,时过八点,黑风大作,阴云翻腾,暴雨将至。
“主人!”G36冲进指挥官的房间。一瞬间借着身后的那点光亮她还以为指挥官跟什么人在搏斗。随后她意识到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主人,您怎么了?”
“混蛋,她不是叛逃的人形,”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放开我,我会把她找回来,让我去……”
“叛逃人形”指的自然是ST AR-15。那对G36而言同样是刻骨铭心的一天,因为是她亲自和汤姆森一起按住了几欲发狂的指挥官。那只是一个开端。之后他们经历了很多,背叛,复仇,绝望,看着朋友变成敌人,敌人变成朋友,无数个夜晚在空寂的指挥室里守候,只等铃响拿起电话,对面那一声熟悉的问好。那一天,他们都是第一次明白失去的滋味。
“主人,是我,别怕,是我。”
“AR……”
“主人!”她冲上去试图控制住他,不让他伤到自己。“是我,莉莉!G36!”
“G36!”他突然抓住她的肩膀。
G36心想他大概清醒过来了吧,可紧接着他又高喊:“G36,我们遭到了军方的攻击,必须立即准备撤退!”
坍塌液给指挥官身体留下的影响是难以磨灭的,后遗症几乎遍及身体的每一个系统,许多因为年轻硬朗没有表现,却在几十年后一个个肆虐了起来。可此时在记忆里,他又变成了当年的那个年轻人,英气勃发,不馁,不屈,不惧。当他高声下令,四面的墙壁都在炮火中颤抖,他的发丝迎着晨风飘扬。“军方的坦克在北面,汤姆森!”他喝到,“带一队刚备份过心智云图的人形去挡住他们,争取时间!AR小队呢,SOP和RO在哪里?G36!我需要你——”
她知道需要她干什么。她一条腿跨上床,压在指挥官身上控制他的四肢,天知道那干瘦的肢体里怎么涌出来这么大的力量。挣扎中,右上臂突然一股剧痛。降低痛觉模拟等级,她对自己说。收到,那个声音回答。
片刻之后指挥官松了口。他的四肢也不再扭动。G36帮他擦汗,也顺便给自己擦了擦,然后又给他把被子盖好。“都过去了,主人。”她轻声说道。“已经过去几十年了。”
“Ange……”
“主人?”
“安洁莉娅,”他眉头紧闭,喃喃地说着。“她,死了……我说的是真的!安洁莉娅死了!”
安洁莉娅确实死了,但远不是在指挥官此刻所处的那段回忆里。她从坍塌液遍布的战场上幸存,回去以后养了一只猫;那只猫老死之后,她又养了另一只。大约十年之前,安洁莉娅大脚踹开异国他乡一扇酒吧的木门,进去要了一杯螺丝起子。酒吧的电视里在放娱乐节目,安洁看的哈哈大笑,一边喝酒,一边拍桌子,爽快地笑着,直到突发的脑溢血让那个笑容定格成为永恒。G36还记得收到信的那一天指挥官说了什么。
她像个传奇一样活着,也像个传奇一般死去。
没事了。她握着指挥官的手,像安慰做噩梦的孩子一样柔声细语地安慰他。没事了,都过去了,那些回忆里的东西没有一个能伤害到你和你所珍视的一切。她抚摸着指挥官微凉的额头。外面吹起一阵大风,吹得窗页摇晃,嘭磅作响。没事的,她说,这里有我在。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里一个疲惫而沙哑的声音轻轻响起。这是指挥官的声音,是他现在的声音。
“莉莉?”
“是我。”
他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短音,像在笑,又像在哭。“当然是你了,一直都是你。”
“请稍等,我去为您热一杯安神的蜂蜜牛奶。”
“不要。”他蹭地一下抬起手,随后又软趴趴地落回床上。“不要走开……就在这,也许,给我读些什么吧。”
此前她从来没有在晚上为他阅读过,指挥官总是早早地打发她去休息。好的,G36说,先让我去把窗关一下。
指挥官说不用,让它开着吧。
她旋开床头的台灯,然后调暗,再调暗,调到她视觉系统能接受的下限。指挥官平躺好了,安详地合上眼。她拿起下午的诗集,正要翻开,却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一直不安地跳动着,想来想去,还是合上书站起来:“还是把窗关上吧,外面要下雨了,开着会——”
“不要。”
他在床上发出近似呻吟的低语,“求你……有多大风雨都无所谓,我只想让它开着……让空气……进来……”
话到最后,连声带都不再震动,只剩下他张着嘴发出空洞的声音。G36急忙回到床头安抚他,拿起诗集随手翻开到一页,辨认出上面的小小铅字。
“迪兰·托马斯的《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她宣读道
昏暗灯下,指挥官似乎微微点了点下巴,又或许只是光线造成的幻觉。
G36左手食指在纸页上轻轻划动了两行,随后放开嗓子,清声诵读: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Old age should burn and rave at close of day;
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她听得窗外又是一阵大风吹过,在合页的细缝处尖利地呼啸着。她也用余光瞟到了,窗帘上下翻腾,朔朔成风,烛火似的昏暗橙光在它们的裙摆上跃动着,忽明忽暗,似动似静。她一句一句地读,黑夜里的窗棂和帘子也一句一句地和,布帘上有着不断幻化的面孔,它们在笑,它们在跳……
“既然都来了,一起来支舞吧,G36。”
面对他微笑着递出的手,她迟疑了。
“主人,我只是您的女仆,不适合……”
“‘不要小看女仆’,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他固执地伸着手,可比起强求却更像是耍花腔来逗她开心。“看看周围,没有妙龄女郎伴舞的我是多么可怜啊。让指挥官免于尴尬,这也是女仆工作的一部分,不是吗?”
她接受了。他牵着她一路走到舞池中央,四周的一切都在闪闪发光:水晶吊灯、侍者的托盘、旁人露出的洁白的牙齿,一个喝醉的小号手带跑了整支乐队的节奏,在他们身后的某处吹的癫狂。看多了电影里的探戈的指挥官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把她甩出去再拉回来拥到怀中,结果每次都被她闪了过去……
Though
wise men at their end know dark is right
虽然智慧的人临终时懂得黑暗有理,
Because their words had forked no lightning they
因为他们的话没有迸发出闪电,他们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在片刻停顿的时间里,她听到指挥官吐息的声音,长长的、微弱的呼吸声,让人想到火堆里将熄而未熄的一点余烬,并且很快就被风的尖啸吞没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吗?”一天深夜里,指挥官问她。
“风声。”她回答
“不。”他看向窗外无尽的黑夜,“是孤独的声音。”
他几乎总是在做一个哲学家,对着任何深远的景致陷入沉思,少有例外。她很快就习惯了放下那些不急一时一刻的公务,默默地站在他身后,追随他视线的方向。
“你怎么总在我后面,是不是喜欢我啊?”
“这是作为女仆的职责,”她天衣无缝地回答。“为了能随时服务主人。”
“这样啊。”他笑了笑,又转回头去。冰冷的白光下脖颈上的青筋十分醒目。
“工作。”她听见窗玻璃上的那个人落寂地说。
Good men the last wave by crying how bright
善良的人,当最后一浪过去,高呼他们脆弱的善行
Their frail deeds might have danced in a green bay
可能曾会多么光辉地在绿色的海湾里舞蹈,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我们命不该绝,”她架着指挥官的胳膊在硝烟中一步一步往回走时,他说:“我一定会长寿,你也会长寿,当然你会比我还要长寿很多。”
“我会永远陪伴在主人身边。”
“永远?那会有多远?”
“您想要多远就多远。”
“如果我现在就挣脱你跑到对面枪口上去呢?”他打趣道。“等,等一下我只是开玩笑不要用力抓肩膀啊!嘘,你听见那个了吗,咻——”
嘭!!
或许是远方的惊雷,又或许是木窗被风刮的猛撞在墙上,G36并不能分辨。她只是尽心尽力地读着,一个词接着一个词,它们从唇边溜走,在躁动的夜里徘徊。外面的树冠在沙沙地响了。枝杈也在呻吟。夜晚、云层、从窗延伸出去直到世界尽头的一切,都活了起来;而在这正中间,她只觉得胸口被攫住,一下一下地痛着,仿佛有某种名为血液的东西在她身体里泵动。
降低痛觉模拟等级。
已无法继续降低,那个声音回答。
Wild men who caught and sang the sun in flight
狂暴的人抓住并歌唱过翱翔的太阳,
And learn too late they grieved it on its way
懂得,但为时太晚,他们使太阳在途中悲伤,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他靠在坡顶一棵孤零零的树上,制服外套搁在手上。她站在他的影子里向上走,而他问:“这边的落日,好看吗?”
她小心翼翼地回答:“好看。”
“每天都看呢?”
“如果主人要求的话。”
“如果我说这不是一个要求……”突然,他抓住了她的肩膀,抓的紧紧的。“我问你,G36,如果从今往后的每一天,每一个日落,你都陪着我,看夜幕降临大地,看钟声唤鸟儿归巢,看晚风拂动草叶……”他的面孔已经模糊,她只记得他背后那燃烧的天幕,那股热力,还有酸痛的双眼……
“……你是否愿意,”他说,“陪我见证所有消逝的太阳,从这一个,直至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
Grave men near death who see with blinding sight
严肃的人,接近死亡,用炫目的视觉看出
Blind eyes could blaze like meteors and be gay
失明的眼睛可以像流星一样闪耀欢欣,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她的双眼酸痛,几乎可以挤出汁来;她仍不管不顾地读着,窗外大雨倾盆,闷雷涌动,风声雨声,声声不绝;锣鼓喧天,鬼哭神嚎。俄而如一万头大象在楼下发怒,它们跺下的前腿化成一个统一的音符;俄而又如整座建筑物在狂暴的大海上漂浮,一波一波的浪尖从三楼的窗口直往里灌。“And you my father(您啊,我的父亲.)”她顽强地念下去,“there on the sad height(在那悲哀的高处.)”
带着湿热气息的水雾扑面而来,她的头颅裂痛,耳窝轰鸣,惊雷一声一声地在脑海里炸响,在眼前迸出万千火星。“Curse bless me now with your fierce tears I pray——(现在用您的热泪诅咒我,祝福我吧.我求您——)”她读的越来越来快,越来越快,视线已经模糊,连那一点微弱的灯火也不再有,只是凭着记忆,用一支黑色的笔不断地写,写在浓稠的黑夜里: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慢慢地,G36抬起头,慢慢地,把诗集搁在了床边。她眨了眨眼,等到朦胧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晰。她不知道现在已经几点了。窗外风平树静,满天的乌云中间让开一条细缝,一轮明月探出头来。
G36静静地坐着,听见鸟儿在巢里呢喃,听见墙壁间白蚁的梦呓,木头的呼吸。然后她才意识到似乎缺了些什么。她向床上摸去,手指触到指挥官的鼻孔下方,没有气息。她又去摸他的手腕掐脉搏,但心里此时已经明白:指挥官走了。
丧葬公司建议G36穿上礼服戴上黑纱,以女主人的身份主持葬礼,但她拒绝了,依旧穿着自己那身干练的衣服,只是在手臂上系了额外的黑布条。葬礼结束之后,一个高大的男人向她走来。
“我相信我们曾经见过面,女士。”
“克鲁格先生。”G36微微屈膝行礼。
他目光矍铄,头发和威武的络腮胡子都变成了银白色,但是仅此而已。岁月也许抹去了曾经那些壮硕的肌肉,可伯鲁泽维奇·克鲁格依旧顶天立地,像他的名字所寓意的那样。参天的大树不会老去,它们只是一年年地站在那,直到某天轰然倒塌。
他们站在柏树下看着那一方白色的墓碑,周围绿草葱茏,嫩茎拂动。
“我又想起了过去的那些时光,”克鲁格说,“对我来说,他是一个最得力的下属,最信任的战友,也是最忠实的朋友。”
“对我,他却是陪伴了我一生的人。”
克鲁格微微侧过脸来打量着她。
“抱歉,可我觉得你似乎说反了。”
但是她没有。第二天傍晚坐进二等车厢的座位里时,G36又想起了这段对话。豪宅和附带的土地,还有内部的绝大多数陈设都捐赠给了市政府,她随身的行李箱里只带了几张相片,还有指挥官的勋章和小手枪。在这个水汽氤氲的季节里,车窗外的一切都像是婴儿般的湿润,村庄,田地,车道旁的小树林。青年在泥泞的道路上推着自行车向前走,路边打闹的孩童,房顶上升起渺渺炊烟。田野在斜阳下延伸着,延伸着,一直到视力所不及的尽头。
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
一滴泪流下她的面颊。
第二滴。
第三滴。
车厢里一片寂静。人们停下了交谈,从走道边和座椅靠背后投来惊异的视线;没有人认得她,也没有人知道这个年轻女孩突然哭泣的缘由。不知过了多久,G36才感到一只小手轻轻拉动她的袖口。她擦了擦眼睛。
“姐姐,你为什么要哭啊?”
“没什么,”她对那个小女孩说,“只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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